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帘外花

剪秋罗此地之外剪秋罗绿华漫霜约 2524 字大约 8 分钟...

长庚九年春天,我第一次见到荆三。西山冰消雪化的时节,河水见涨,匍匐在淤泥里的水藻也翻腾起来,碧浪滚滚、没过了低矮的汀洲。几只雪白的涉禽在水波上飘摇,找不到一块落脚的石头。滔滔春水将带来肥美的渔获,付出这点脚力倒是值得的。

「府南春色催花近,万里清江送客舟。」透过雕花栏杆上镂空的神仙图卷,十几岁的我也曾这样踮起脚,新奇地张望商船上来来往往的下江人。梁洵开埠之后,往来商贾日益繁盛。他们一个个在廊桥系缆,上岸时花花绿绿的冠服攒动着,活像池子里抢食面包屑的锦鲤。

一切都变化太快。梁大人在他府上做规划,顾不及街头巷尾的小事。乔迁选址,姻缘介绍,还是得靠咱们包打听——闲时到桥边的码头上坐着,拄个旗子、上书「指点迷津」,每天都有新面孔前来问询。

这个汉子自报姓名,问我最近的旅店在哪里。他两手空空,只撑一把旧伞、摇一面铁扇,不是身无分文的乞丐,就是不缺舆从的风流公子了。

「老师啊,现在宾馆都住满了,要好走哦。」

我不会自诩为善人。看他模样寒酸,住不起廊桥的酒店。不如顺水推舟,宰他一笔好了。

「不妨不妨,」这后生陪着笑脸,「今天蒙您指教,您就是我的恩人。来日必有重谢!」

我暗自发笑,随手写了个城西的小客栈。打车的司机,跑腿的车夫,哪个不和我熟识?一个客分我不少介绍费。重谢——他这样的娃儿我见得多,到头还不是灰头土脸地上船,回下江老家去了?

「您来这块儿耍噻?」我把卡片递给他,「叔跟你说哈,住这家,离景区啷个近。看到啵,本地嘞火锅儿,一——定要尝一哈。」

「不,」他正色道,「我来等一个人。」

「——这个人要杀我。」

姑妄听之。码头上的浪子都有个情人、有个仇家。每人都以为自己的故事最传奇,就是不晓得在包打听的本本儿里排第几页、能不能卖个好价钱。

「再见,」我看他踏着四方步,走进熟人的出租车,「蜀都欢迎你。」


再见如此之快。没几天,他的画像飘扬在盐市的大旗上,袒露一身筋肉,显得魁梧非常。广告更是狂傲:

「『扇底惊风雨,伞面舞乾坤。』极厉害、超实用的格斗术!小班教学,大师授课,报名请拨打028-899-0101。」


结仇的老江湖不少,没见过荆三这么张扬的。说什么「追杀」的胡话,无非是人生地不熟,吹点牛皮给自己壮壮胆罢了。

荆三好像无所不能。一面大旗高高挂起,权当那是他的正业吧。我从没见识过他的武功,可我知道,他给人做过脚夫,还粗通音律,玩着一把破三弦、成了云鹤茶楼唱小曲的座上宾。

「多谢捧场!给诸位唱支『照花台』!」

「一呀嘛更儿里呀,月影儿照花台。秋香姐,定下了计 ,她说晚傍晌来……」

众人熙熙,如登春台。我站在屏风的阴影里,看他博得又一阵叫好。厅堂下临江水,远望廊桥,南来北往的商旅都放下包袱,在此歇息。

「左、等、也不来呀,右、等、也不来。唐解元,望苍天,止不住的好伤怀……」


不是冤家不聚头。茶楼曾是我收摊后的好去处,如今却让我格外尴尬。万一他知道受了骗,又当众认出我来,怕不是要我颜面扫地!想到这里,我挤回鼓掌的看客中,准备悄悄离开。

「多谢诸位!多谢诸位!哎,当中那位请留步——」

我出了一身冷汗。霎时间,叫好的、啜茶的都停了下来。众目睽睽,天井里一束日光直直落下,明晃晃照出了我的身形。

寂静。

「荆某斗胆给诸位介绍。」他信手端起弦子。

「——四呀么四月里哎,万里桥春水滨,荆老三上了岸,锦城里遇贵人。我好比、孤雁离了群,群——呀,主人翁、指迷津,开辟天地新,呀天地新……」

「唐突唐突!我给您赔礼,」他鞠了一躬,面向观众,大方地向我抬手,「这位,荆某人的恩人。没有大家的照顾,荆某没有今天。诸位来个好儿!」

欢声雷动。

荆三成了红角儿,茶庄的生意增色不少,掌柜也愈加喜欢他。我看他不计前嫌,也就长舒一口气,安然把活计做下去了。


天气转凉,蚊蚋在寒气中渐渐散去。荆三傻里傻气的大旗还挂在楼顶,而武馆早就不需要广告了。西山的积雪如云垂地时,他又出现在码头上。

「恩人!」他依旧摇着那面扇子,踩着四方步,「别来无恙!」

「嗬!荆公子,」我学着北国游侠的腔调,躬身施了个礼,「您今天是——有何贵干呐?」

「实不相瞒。想请您盘块良田,」他说,「让在下有个安家之处。」

「好说,」我闻到了大笔介绍费的香气,「公子相中哪块宝地?」

「听说养花亭有处好田产。荆某一介武夫,出身山野,不能取信于主人。还请恩人出手打点。」

我吃了一惊。那块地可不便宜。等哪天西京有贵人南来,在那起个别院、归隐林泉才对。他不过教些拳脚,唱点谣曲,出手却如此阔绰。我疑心他是哪家的落魄王孙,更觉得这人得罪不起。

在生意场上浮沉久了,人总会迷信些风水运势。我编排几个家门不幸的凶宅传说,吓走了捷足先登的大买主。荆三倒也出手阔绰,报酬足够我逍遥好一阵,不枉我辛苦张罗。


我依旧每天到茶馆里坐着,看台上花样翻新的节目。本地戏、洋话剧、南北弹唱,不一而足,只是再没了荆三的影子。想来也是,能买下养花别墅的后生,不会在乎这点卖艺讨来的碎银。之前的大红大紫似乎满足了他抛头露面的渴望,而这种欲望像桥边的蚊虫似的,秋风一吹就消失了。

荆三的身世是个谜。我不愿惹上江湖恩怨,别的麻烦却找上了我。

「就是你妈卖批的抢了罡哥的生意?」

蜀中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。河床的骨骼嶙峋,水路上行旅萧疏。严霜打败了枯草,道路上结了薄冰,害得车马迟迟。这般天气里,就为了一粒草籽,鹦哥也得打起架来。

「我不晓得。」

婆娘还在的那哈儿,她说我损阴德,该遭悖时。做了这门行当,就该料到有黑吃黑。可谁知道我智取田地,竟会害了别家的生意呢?

「那么大一笔单!」打头的汉子冲上前来。他抡起球棍。作势要打,「锤子,老子要你晓得——」

疼痛没有到来。金铁相击,一把雨伞挡住了球棍。

「啊哟日妈,是哪个哦?」

「这位爷好大的火气,」荆三把棍棒撇开。他瘦了不少,胡子也没剃,「先过了荆某这关。」

「日妈,嘞个开拳馆的!快走!」

袭击者骂骂咧咧地跑了。

「恩人受惊。还请您来寒舍暂避风头。」


真是孽缘。风水轮流转,不到一年,我变成了荆三的食客。

「这是块荒草地嗦,」我看着他买下的荒园,花溪的枯水在冰下呜咽,「能种啥子喔。」

「恩人不知,只要除去杂草,过冬就可种稻。」

荆三像个十足的庄稼人。不消几天功夫,他动手翻松了园子的土,从乡里装来了粪肥。半边园子里起了瓜架,播了菜种;另半边引了水来,等开春插上秧苗。除了照顾田地,他便东奔西走、调查另一伙包打听。我隐隐觉得他也做过这个行当,本事还远在我之上。


三月里,他抱着一捆蔬菜,敲起我的门。「荆某有好消息,那伙人全数归案,恩人可以放心了。」

我心里一惊。

「那我的事,公子也告官了?」

他笑着摇动扇子。

「恩人要是愿意,荆某就和您素不相识。放心还家便是了。」

我满口答应。


「春日春庐,奉春菜!」他端上一盘炒花菜,「恩人请!自家栽培,不成敬意!」

「我记得第一次在码头,」这时蔬油水很少,吃得出只有淡盐,「荆公子说有人追杀,是真的吗?」

「杀我的人不会来了。」他站在门廊前,背对着我,看向新插秧的水田,「不劳恩人挂心。」

「你有许多仇家。不止这一个。」

「是啊,恩人。」他清清嗓子,「——所以她不会来了。」

「我还有门雕花手艺,捡捡起来,能干正经营生,」荆三打开庭院的门,园外已是一派春光。府南河的清波上鸳鹭沉浮,波心倒映着泡桐花洁白的垂枝,「我只有一个心愿。」

「您说。」

「公子是什么人?」

「蜀中荆老三,平生走南闯北,未有根蒂。」他哈哈大笑,「恩人!我看春色盎然,多好的日子,今天就是荆某的生日!」


说罢,他拍打着折扇,放声高歌。

「春那,春——!得和你,两留连——!」


禾苗齐匝匝立在水中,静悄悄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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